县志上的假与真:铅山是否有状元李谨斯其人?
同治版《铅山县志》卷十二《选举志·进士》:元至正二十年庚子科李谨斯,土溪人,殿试第一,有传。卷十五《职官志·儒林》中的小传:元李谨斯,弱冠颖异,七岁能文,至元庚辰科状元及第,以非色目人置之,归家杜门诗文自娱,四方文士皆不惮远涉从而问字,得其一篇之贻,若加衮焉,著有《元逸民传》。《江西状元全传》(2014年7月1日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也载有:铅山土溪人李谨斯,为元朝庚子科左榜状元,该科共取进士三十五人,考官是平章政事马特玛实哩、翰林学士承旨李好文、礼部尚书许从宗、国子祭酒张翥等。
但在正史所载,元至正二十年状元为魏元礼。魏元礼,又名魏礼,字廷训。河北肃宁人。生卒年不详。 元至正二十年(136O年)左榜状元,授翰林国史院修撰。《大明一统志》第二卷第四十五页中记载:“魏礼,肃宁人。 笃信好学,庚子廷试第一,授翰林修撰,陛礼部侍郎。”《元史》第四十五卷顺帝纪之八记载:“三月……甲午,廷试进士三十五人,赐买住、魏元礼进士及第,其余出身有差。”据此可知魏元礼为该科汉人、南人榜状元。
历代状元谱也查无此人。李谨斯是否是状元,自然成谜。
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大地上很难放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在元朝,汉人的地位相当低下,能够考中进士,特别是状元,相当不易。但问题是,当时,全国战火绵延,起义军群雄割剧,和平时期崇文,战争年代尚武,那个年代的中心和重点并不在书桌而在战场。加上信息不通,岌岌可危的元朝召选的进士状元,关割据地区人们的鸟事。
先看看元至正年间(公元1341—1370年)是那一个皇帝统治。
元朝皇帝名字不好记。元惠宗孛儿只斤·妥欢帖睦尔的名字可能我记一百遍也记不住,但知道他是元朝在华夏大地上的最后一位皇帝。他也是元朝第十一位皇帝,蒙古帝国第十五位大汗。元惠宗是元明宗的长子,元武宗的长孙。他于延祐七年四月十七日(1320年5月25日)生于北方草原。至顺元年(1330年)四月,元明宗皇后八不沙被杀,妥欢帖睦尔被流放到高丽大青岛,后又被流放到广西静江(今桂林)。至顺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1332年12月14日),元宁宗逝世,太后弘吉剌·卜答失里坚持弃子立侄,下令立妥欢帖睦尔为皇帝,左丞相钦察人燕帖木儿反对,至顺四年(1333年)五月燕帖木儿病死,六月初八(1333年7月19日),妥欢帖睦尔即位。
看来,妥欢帖睦尔在宫廷和权臣的勾斗中也饱经流放的颠沛流离之苦,进军皇位的途中,经历了九死一生,在气数将尽的元朝,这位皇帝也一度幻想着力挽狂澜。
(通往局里官道上的八角亭)
妥欢帖睦尔接位之时,元朝已到了强弩之末。其时,政治之黑暗已前所未有。皇权的争夺,从1308年到1333年,25年间,换了8个皇帝,为世之罕见,皇帝大多不理国政,贪图享受,腐化至极。权臣勾心斗角,欺上瞒下,贪腐成风。政府卖官鬻爵,贿赂公行。官吏敛刮的花样层出不穷:“所属始参曰拜见钱,无事白要曰撒花钱,逢节曰追节钱, 生辰曰生日钱,管事而索曰常例钱,送迎曰人情钱,勾追曰赍发钱,论诉曰公事钱。觅得钱多曰得手,除得州美曰好地分,补得职近曰好窠窟”,甚至连较为清廉的官吏也 “所至州县,各带库子检钞称银,殆同市道”。统治阶级还对百姓横征暴敛,导致了经济严重衰退,民不聊生。更主要的是元朝一度对汉人和南人采取民族歧视和政治压迫政策。元初,忽必烈屠杀了中国1800万人,中国北方90%汉族人惨遭杀害。四川在蒙古帝国屠杀前,估计有1300-2000多万人,屠杀后竟然不满80万人,有的地方成了无人区。在蒙古人的杀戮和统治下,中国丧失了7000多万人口。蒙古帝国对汉人种族灭绝的罪恶行径,已记录在1985年出版的《吉尼斯世界记录大全》里。由于屠村、屠城,很多良田变成了蒙古人的牧场,生产力遭到极度的破坏。蒙古人统治下的汉人、南人是贱民、奴隶,可以随便剥夺生存权。元朝的法律,杀蒙古人偿命,杀回回罚银八十两,杀汉人罚交一头毛驴价钱。实行严格的保甲制度,由蒙古人任保长,菜刀、柴刀、斧头,归保长管理,要用时提出申请。更有甚者,有一些地方,汉人新媳妇初夜权一定要献给蒙古人的保甲长,所以很多汉人偷偷地把第一胎摔死,来保证血统的纯正。汉人、南人甚至连姓名都不能有,只能以出生日期为名。妥欢帖睦尔初登大宝,正巧又是权臣伯颜当政,他一手遮天,“势焰薰灼,天下之人惟知有伯颜而已”。他继续采用排汉的民族压迫政策,甚至还更残暴:蒙古、色目人殴打汉人、南人,不得还手;禁止汉人、南人学习蒙古、色目文字;重申汉人、南人不得执兵器之戒,不得执寸铁;严格控制汉人做官的限界;没收汉人铁制农具及禁止汉人文化活动。并且扬言要对几家汉族大姓进行屠杀。深重的压迫、剥削和对人们生存权的剥夺,导致了多地民众的起义。
至元六年(1340年),妥欢帖睦尔扳倒权臣伯颜而亲政。他勤于政事,任用脱脱等人,采取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以挽救元朝的统治危机,史称“至正新政”,包括颁行法典《至正条格》,以完善法制;颁布举荐守令法,以加强廉政;下令举荐逸隐之士,以选拔人才。元惠宗十分重视地方守令的任用,必须亲自考察其贤愚,并告诫地方官说:“汝守令之职,如牧羊然。饥也,与之草;渴也,与之水。饥渴劳逸,无失其时,则羊蕃息矣。汝为我牧此民,无使之失所,而有饥渴之患,则为良牧守矣。”元朝的大树已经朽烂,妥欢帖睦尔再头脑清醒,治国用良臣制良策,再勤政爱民,也无法支撑起将倾的大厦。统治集团内部的腐朽已积重难返,尖锐的政治矛盾、社会矛盾上、民族矛盾已成水火之势,红巾起义等民众起义此起彼伏,并转眼呈燎原之势。最后妥欢帖睦尔根本无法控制时局,在至正二十八年(1368年)闰七月,明军进攻大都时,逃出大都,退到漠北,自此,元朝对中国的统治结束。
而元至正二十年正是南方战事正酣之际,大地上你争我夺,狼烟滚滚:
正月,张士诚取濠、泗、徐、邳等州。三月,朱元璋征浙东名士刘伯温、宋濂、章溢、叶琛到建康。刘伯温曾任元江浙行中书省都事,因反对招抚方国珍被革职,在青田组织地主武装,见朱元璋后,献先取陈友谅之计。闰五月,陈友谅攻陷太平。陈友谅杀徐寿辉,自称汉帝,年号大义。明玉珍得讯,与陈氏断绝,自称陇蜀王。陈友谅率水军东下攻建康,暴发龙湾大战:朱元璋部将康茂才原是陈友谅故交,朱元璋叫康茂才写信给陈友谅,表示愿作内应,引诱陈友谅前来;同时,在龙湾(今江苏南京西北)埋伏大军,等待陈友谅进入包围圈。陈友谅自满大意,轻敌深入,被打得措手不及,战舰搁浅,死者无算。龙湾之战,陈友谅几乎全军覆没,仓皇逃回江州 (今江西九江)。朱元璋收复太平,进克安庆。九月,陈友谅部将欧普祥以袁州降朱元璋。元孛罗帖木儿与察罕帖木儿争山西,争战不息。元政府遣使调解,劝以石岭为界,双方不听命。福建“义兵”万户赛甫丁、阿里密丁据泉州;陈友谅兵攻邵武、汀州、延平诸郡县。
铅山此时为州,属江浙行中书省。由于地处进攻福建之要冲,又产铜,自然是当时兵家必争之地。此期间,德兴进士程养全任铅山判官:“设团甲以保障, 人乐为用”, 起义军来攻, 程养全“出义民力战, 俘获凡万计”(《程敏政. 新安文献志》),可能是最后城破,程养全成了朝廷的牺牲品。而在《大祖实录》里,又记下了铅山州佛母岭的一场战事:“庚申(1365年5月23日),广信指挥王文英率师趋铅山,次佛母岭,与陈友定兵遇,破走之。”战事连年,兵连祸结,民不聊生,大地之上已没有一块净土。据记载,永平城被“贼"军破城时,很多官僚的家眷用剪刀自杀而死;在元末的战火中,连历史上著名的“鹅湖之会”之地鹅湖书院,也被烧毁,唯剩碎瓦、断砖、焦土。李谨斯此刻还能在家乡土溪局做隐士逸民,两耳不闻窗外事吗?在喊杀声和哀号声中,大地上还能容得下平静的读书声吗?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作为大儒的李谨斯,能不振臂而呼,挽大厦之将倾;或倾其所有,保境安民吗?乱世出诗人,至少在他的笔底下,家国情怀会激溅起澎湃的激流和沉郁而浩荡的长歌!《元逸名传》不可考,李谨斯竟然没有留下诗文传世。
(铅山明代状元费宏)
刘伯温多次过铅山去福建。经铅山分水关时,曾吟过:“关头雾露白蒙蒙,关下斜阳照树红。过了秋风浑未觉,满山秔稻入闽中”(刘伯温《咏分水关》)。刘伯温对铅山风土还是熟谙的。刘伯温,23岁考中进士,26岁出任江西高安县丞,后任江西行省椽史、江浙儒副提举兼行省考试官、江浙行省都事等,在元朝的政治体系里,虽不断有小迁升,但他还是在四十八岁这一年弃官隐居到家乡武阳。元至正二十年(1360年),朱元璋攻下金华,诚邀刘伯温出山,刘伯温捋了捋五十岁两鬓的白发,拜别故乡,此后,他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谋士之一,帮助朱元璋一统江山。
应该说刘伯温出山的当年,作为大儒又曾当过考官的他,对这年谁考中状元,应该还是知晓的。如果李谨斯这年中状元,且隐居铅山土溪,那刘伯温经过铅山时肯定会前去拜会。
在李谨斯身后约一百年间,铅山县又出了状元费宏。费宏写了大量诗文,没有提到李谨斯。
历史是一个疑问,也是一种猜度,更是一种可能性。就如当下,那么多名演员、作家、官员、高考状元,江山大有人才在,各领风骚三五年,若干年后,谁又能记得他们。后人要读我们这一时期的历史,也只能由后来的史官去编撰了,历史的真相和史官笔下的真实,往往相距甚远。
元朝是一个特殊时期,汉人知识分子的地位十分低下,宋末元初的诗人谢枋得在《谢叠山集》就对当时的社会阶层进行了排名,即“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也就是若干年后知识分子“臭老九”称谓的由来。元朝的状元处境非常尴尬,首先朝庭对于科举制度的态度经常转变,废立不过在统治者一念之间,而且即使科举开设,也存在种族歧视,录取的比例对于汉人来说很不公平,因此元朝时代的状元,几乎名存实亡,朝廷根本不当一回事。据统计,元朝共开科十六次,有状元三十二人,而这三十二人中,就有二十一人生卒年不详,甚至出生地不详。元朝的官方文字初期是蒙古畏兀字,后来是八思巴蒙古字,翻译成汉文肯定和史实有出入。两种语言系统的隔膜,增加辨清历史的难度。就魏元礼而言,他的个人介绍也很简短,和李谨斯相近,元末战乱归里,闭门从事诗书及元曲创作。所不同的是,明朝建立后,他被朱元璋请去修编元史,后来还当了礼部侍郎。他是否借修编元史之机,故意对元至正二十年庚子科状元人名进行“篡改”,对自己的学历进行造假呢?为何他自己的生卒年也不详了呢?按理说一个明朝初年的大官应有完整个人履历和档案,不可能对其生卒年不作记录。
精研起来,历史反而生硬,有一种始终无法洞穿的隔膜。用当下人的想法去猜度古人,就如仰望星空猜度宇宙,自己的内心会突然变得无知、徒劳、茫茫然和虚空。
宋朝有状元,元朝有状元,明朝有状元,多少反映了铅山这个地域的人们渴望文脉的传承而没有断代。那么铅山县清朝有状元吗?民国和当下有状元吗?
(蒋士铨)
清朝虽无状元,但铅山县还是出了当时文坛泰斗之一的蒋士铨。蒋士铨(1725-1785年),字心余,铅山县城永平人。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进士,“朝考钦取第一”,历任武英殿、国史馆纂修等。乾隆皇帝赏称他与彭元瑞为“江右两名士”。他的诗与袁枚、赵翼齐名,并称“江右三大家”。他的戏曲成就更超过了诗词,被公认为乾隆时代最负盛名的戏曲家,是继关汉卿、汤显祖之后我国又一位伟大的戏曲家,《冬青树》、《临川梦》等妇孺皆知。他五十一至五十七岁,因母归葬,居铅山。期间,在铅山第一状元北宋刘辉读书处主持修建状元塔,并题《重建状元山凌云塔记》,在文中他直抒胸臆:“应星宿之祥,夺标搴帜……继前贤芳躅者,定骎骎(qīn马跑得快)而日上矣”,乃至于“擎天砥柱”,可见作者的气度和雄心以及对铅山大地早日出现大才的渴盼。但文中也可嗅出一点气息:“吾邑……宋元以来,贤臣硕辅,掇巍科建大业者,踵相接出……”,蒋士铨的“宋元”应有所实指,宋朝铅山有状元刘辉及进士四十多人;元朝有载的当地文人、名士或官吏并不多,估计最出名的也只有李谨斯,在蒋士铨那个时代,李谨斯至少在民间是广有传闻的,而真正记录其事,应是从乾隆版《铅山县志》开始。蒋士铨二十六岁担任过《南昌县志》的总纂,他身处的年代,《铅山县志》经过了两次纂修,不知蒋士铨是否参加了该志的修编。
1990版的《铅山县志》说,土溪,其地今不详。铅山县葛仙山乡局里村余氏家谱、彭氏家谱却清晰地记载着,局里村即为土溪,乃李状元故里,这里曾 “名宦如林”、“廷对魁士也数见”。一个乡村,据说曾有九十九口水井,足见过去人口之多。一个乡村敢称“名宦如林”等,确是有些霸气——但我已无法从时间的册页里一一寻访历史上那些如过江之鲫的名士、才俊,元至正二十年(1360年)至今虽只过去了659年,但人类的记忆很有限,已无法还原历史的真实,也许历史仅仅是一种虚构,而更多的人在历史的长河中不会留下一滴水。正如我们,也不会在历史的长河里留下任何痕迹。李谨斯是否是状元不重要,他早已成了一个地域文化的符号,嵌在县志、宗谱里,嵌在一方水土中,令人猜想,令人发思古之悠情。在解读李谨斯时,我们也应像蒋士铨他们那样重立状元塔,重铸状元魂,在文脉浩荡的铅山大地,万千学子和后人应戮力同心,循着先贤的足迹,勇夺鳌头,敢立潮头,奋勇争先,奋发有为,开一代文风,领一行风骚;即使时运不济,也应埋头修炼自我,提升生命的境界。
在永铜时,我经常骑自行车走访局里村。今年国庆假期和友邓伟又往访局里村。局里“山环水抱”“蟠踞有势”“百里三元权推第一之盘局”,当属风水宝地。站在村后的山中,可见不远处的杨村河奔腾而过,河上帆船如林;而村中有两条古驿道在这里交汇,驿道上又响起古老的车马的喧腾声。据闻,村里有下马石,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不知是何人曾享有此等殊荣。
作者:汪峰,江西省铅山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