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从山东到江南到临安。只是在江西铅山,从辛弃疾故居瓢泉到金相寺再到辛弃疾墓,有一条古驿山路。这条山路,谢枋得,号叠山,是走过的。当然,这条山路已经荒废。中间被一些零零碎碎的村庄还有铁路分割、占据。在它们所留的空隙里,将不同等级的道路串连,可以大致还原这条山路曾经的辗转与容颜,只是难以车行,有些细节已经模糊,但结点都在,我乘车分别去过。我一直坚信,车子肯定让我们忽略与疏漏了许多。瓢泉仍在竹木茂盛的瓜山下,辛弃疾所见飞流万壑的情景已经很难遇到。瓢泉像位乐天知命的隐士,席地坐在岩石上,清澈着双眼静观世事。放眼是一片镶嵌着村庄的稻田,金黄地奔向一个叫期思的渡口,芦苇摇风,河水终年向北流淌。可以想像辛弃疾会如竹篙一样站立河岸,北望着,抚摸着他那个叫稼轩的字号。许多与辛弃疾有关的遗存簇拥在瓢泉周围,斩马桥、斩马亭、停云堂、稼轩公馆、秋水堂、松菊堂、稼轩府第,许多的风景要手捧着稼轩诗词,咀嚼诗意打开词中的情境才能寻找。辛墓我去过多次,墓落在一个叫阳原山的山谷里,群山如一只展翼的蝙蝠,轻轻地将辛翁怀抱。南方的油茶与竹林将远山与近水染绿,也将每座山的性格打磨。所幸那块乾隆四十八年由其后裔所立的墓碑,还有墓前簇拥的长松,可以倔强地证明此地英灵长存。牌坊、神道碑、长亭加短亭是现代制作的一枚枚钥匙,想深入这山这水的一草一木,将历史中的记忆一层层打开。金相寺,我也去过,只是它太简陋了,寒促的我不忍仔细阅读。这是一座建于唐大历中(766——779)的古寺,最初叫鹫山院,宋治平二年(1065)改为金相寺。这些清同治版《铅山县志》都有记载。同时记载的还有辛弃疾《题金相寺净照轩》诗:净是净空空即色,照应照物物非心。请看窗外一轮月,正在碧潭千丈深。如果隐匿这首诗作者的名字,肯定会有人认为这是一位禅悟心法的僧人诗作。金相寺以南是武夷群峰延绵耸翠,让人心生“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之感。只是这诗,这心如止水的寂静,让人感到月光正将辛翁须发皆白,我却无奈。除此,与金相寺的有关历史人文,只剩下谢枋得。宋史《辛弃疾列传》记载了一件非常神奇的事。咸淳间,史馆校勘谢枋得过辛弃疾墓旁僧舍,有疾声大呼于堂上,若鸣其不平,自昏暮至三鼓不绝声。枋得秉烛作文,旦且祭之,文成而声始息。德祐初(1275),枋得请于朝,加赠少师,谥忠敏。读谢枋得《谒辛稼轩先生祠记》与《同会辛稼轩先生祠堂记》,可知宋史所言不虚。只是谢枋得不是“过”辛弃疾墓旁僧舍,而是邀同志者十七人共会于金相寺,与会者还有稼轩之孙辛徵。咸淳七年(1271)十月二十三日,谢枋得记下了这件事。当然这是个冬天,会有北风。我一直在想那也许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风夹大雨而摇群山以动天地。不然,何有疾切的声音声在祠堂大声呼喊,如有人受冤屈而鸣不平,自昏暮至深夜。只不知祠堂具体所指,是辛氏祠堂还是山野乡民之祠。在江南祠堂村村皆有,瓢泉一带的村庄都落在群山下,一有风雨,万山摇动。但文中不见一个“风”,也未见一“雨”。更为奇怪的是,此疾声近谢枋得寝室愈悲。难道这疾声只是谢枋得个人听到,或只是其个人一时的幻觉。事实是:自昏暮至三更不绝。共五六个小时疾声不断,“一寺数十人,惊以为神”。更不可思议的是,谢枋得竟然与辛弃疾能神遇而心意相合,感知辛公疾声大呼于祠堂者,是意有所托。于是谢枋得乃言:倘见君父,当披肝沥胆以雪公之冤,复官,还职、恤典,易名,录后,改正文传,立驿道碑,皆仁厚之朝所易行者。然后录公言行于书史,昭明万世,以为忠臣义士有大节者之劝。此枋得敬公本心,亲国之事,亦所以为天下明公论、扶人极也。言至此,门外声寂然。心相契如此,宛若相坐对答。其实谢枋得出生于宋理宗宝庆二年(1226),离辛弃疾去世的开禧三年(1207)已有近20年时光。谢枋得出生的弋阳县新政乡离辛弃疾居住的瓢泉也有近二百里的山水之途。但是时空不可能阻挡,一位英雄认识另一位英雄的渴望。作为旗帜,辛弃疾猎猎在谢枋得的心中,应该是其五岁的时候。“先伯父尝登公之门,生五岁,闻公之遗盛风烈而嘉焉”。那是因为其伯父谢徽明,是辛弃疾的门生。肯定为辛弃疾忠义所感豪气所陶染,而以其事迹教导侄子。从此有一颗赤诚为国的种子在播种,长出一种植物叫:忠义。所以在谢枋得十六岁时,读辛弃疾的文章奏折,读其书知其人,欣然有执节之想。我想他所读的应该是辛弃疾的奏章《九议》、《美芹十论》等相关的文章。拳拳爱国之心天地可鉴,从而使叠山先生有班超投笔从戎之想,有苏武牧羊持节归汉宁死不屈之志。谢枋得是个身高比较矮小的人,身高不满五尺,面貌清瘦。但就是这样瘦小的人,胸怀大志,每当谈及国家治乱兴亡之事,即表现十分激动,吹胡子、拍桌子,激情满怀,以忠义爱国自任。他自幼聪敏,过目不忘,少时即以学识渊博,名闻乡里。宝佑四年(1256)谢枋得与文天祥同科中进士,被任命抚州司户参军,不赴。次年,参加教官考试,中兼经科,调建宁府教授,又不赴。但是,当理宗开庆元年(1259),蒙古元军南下,国家危亡之际,谢叠山再也无心闲坐国难,毅然组织民兵二千余人抗击元军。为筹集军饷,卖家田,其妻卖妆奁以助军费。此举令宣抚使赵葵大为感动,奏请朝廷任谢叠山为礼兵部架阁,并拨给钱米,以捍卫饶、信、抚三州。此次,适逢蒙古内乱,忽必烈为夺汗位想急切回军,同意了宋宰相贾似道的纳币求和。蒙军退,贾似道干起了卸磨杀驴的勾当,为惧宋军各路将领争功,而以清查军费为名,迫害抗蒙将领。赵葵账目清白,便吹毛求疵,以赵葵曾在正月十五元宵节夜晚张灯设宴,浪费了官物为由陷害。不限期偿还,必拘捕严惩。为保护一代忠贞之士赵葵,谢叠山变卖残存的产业,为赵葵将军赔钱。入京上书,但言路已阻。卖家产保护国家,最终竟落得个破产饥寒之路。谢枋得的刚烈之气在澎湃:一定要将奸臣之罪召白天下。景定五年(1264),谢枋得以建宁府教授的资历,被任命为乡试考官。为了揭示贾似道擅权误国的罪状,他以贾似道窃取政柄,迫害忠良,误国毒民等内容为题,让士子论证。公布奸臣罪状于天下,这就是历史上所称的“江东十问”。得罪权相的结果是:谢枋得贬谪黄州。可叹一腔报国热血,竟被诬陷。精忠报国之路,竟被云隔。正如嘉定元年(1208),辛弃疾去世第二年,朝廷以辛翁“迎合开边”为由,对辛削爵秩,并夺其“从官恤典”。抱负是多么地一致,而境遇也是多么地相同。度宗继位后,咸淳三年(1267)谢枋得被赦回乡。自此足不及权门,书“叠山”二字匾额挂书房,并自号“叠山”隐乡野以明志,闭门讲道以教书为业。只是蒙古元军的铁蹄再也无法让江南安稳一张书桌,一间书斋。咸淳五年(1269),蒙军围樊城,败宋军,1271年,在襄阳又败宋军。江南已无屏障。没有屏障,就以血肉之躯抵抗。也就是这个冬天,叠山同志带领他的同志十七人来到瓢泉,来到期思渡,是听辛翁咏唱: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不用朝廷召唤,他已旌旗猎猎。是的,他可以闭门讲学,不问世事,隐居山林。可是元军已是磨刀霍霍,枕戈待且,剑指东南,倾巢之下,可有完卵。“一少年书生,不忘本朝,痛二圣之不归,闵八陵之不祀,哀中原子民之不行王化,结豪杰,志斩虏首馘,挈中原还君父”。这是辛翁之愿,难道不是叠山所想。也就是这次,谢叠山一行到了瓢泉,到了金相寺,到了阳原山辛墓。终于,谢叠山见到心中的偶像仰望的旗帜。如淳熙十五年(1188)陈亮到瓢泉来访,与辛弃疾“鹅湖同憩、瓢泉共酌、长歌相答、极论世事”。同为志士想见。不同的是只是辛弃疾、陈亮当年报国无门。而今谢叠山已须独自直面山河破碎。谢叠山扛起了旗帜。正如其在当日所记:吾党必有成稼轩之志者,毋忘此会。1275年,元军的铁蹄已跃过长江天险,不再是收复中原,而仅是保卫家园。在这危难时机,朝廷想到谢叠山。招募军队,举兵勤王,捍卫饶、信、抚三州。也就是当年,德祐元年(1275),即辛弃疾卒后六十八年,经谢枋得向朝廷申请,朝廷为辛弃疾追赠少师,谥忠敏。冤屈终雪。“看看,人世的公正,一个民族决不会亏待自己的英雄,决不会让英雄流血,又流泪。”也许,当谢叠山在阵前动员的时候,他会这样地叫喊,叫出积压心中的不平、心酸和委屈,叫出战士的勇往直前。其实,谢叠山的原话是:天地间好功名必待真男子。他知道这个时候朝廷的恩泽,这是一个王朝不屈的挣扎。在倾覆的时刻,又想到这些受屈的志士,想到他们的血肉之躯,想到那最后的长城。1276年,谢叠山率兵迎敌,血战安仁,兵败。再战铅山,又败。直到身无一兵一卒。伯父,兄长,妻子,女儿,还有五个弟侄,在这场战争中先后殉国。没有什么人能够拯救身患绝症的南宋。1278年,南宋成了历史书中的一个名字。弃家入闽,避难建阳的谢叠山以卖卜为生。元朝五次征招,皆拒。1288年,谢叠山被押解到元大都,面对元朝的招抚,谢叠山绝食身亡,从容殉国,时年64岁。接过辛弃疾这杆旗,他战斗到一息不存。也许在大都的寒风里,在人生的弥留之境,叠山先生的耳际也许还回荡着辛弃疾临终前大呼杀贼的声音。一直想从瓢泉出发经金相寺向辛墓的方向沿着宋代的古驿道走一次。虽然那路过的也许只有普通的村庄、河流,以及岁月锃亮的驿道与石缝中的野花野草。但我还是想步行地走一次,丈量一下这条路的长度,看看这条山路的岁月痕迹。看看辛弃疾、看看谢叠山在南宋的那段日子,在这条山路上,一不小心能遗留着什么,能让我更加接近咸淳七年十月那日时光,并且只鸡斗酒。虽然,我知道自己用的是脚,而谢叠山用的是生命。
作者:丁智,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上饶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铅山县文联主席。在《散文》、《海外文摘》、《星火》、《厦门文学》、《文化报》等报刊发表散文诗歌10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