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荟】
作者:陈更(上海大学文学院博士后,央视《中国诗词大会》第四季冠军)
一
陶渊明是最能让我内心平静的诗人。读他的诗,我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我的心,就像泉眼冒出泉水一样,生出平静。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读罢,便会自然而然地想,其实我也不需要那么多,“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有一间能读书的小屋子,夏天绿树荫浓,每天与小鸟为伴就好了。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归隐的人日日侍弄蔬菜:“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劳作的艰苦,肉身的修行,最终换来了心灵的平静,因为“但使愿无违”。心不再为形所劳役,不再为谋生而摧眉折腰。从官场脱身,把生计交给忠厚沉默的土地,种豆子,他愿意,这是他愿做的谋生的事。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原来他不仅关心豆子,还关心宇宙。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原来他不是遗世独立,让心陷入停滞的死水,而常与知己往来。
豆子在土地里生长,无尽的悲悯、对人间的大爱,在陶渊明的心里滋长:“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于是,他仿佛成为土地本身,博大如海,无限慈悲。
但陶渊明最大的知己,始终是自然。“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晓看天色暮看云,他想,云无心机,从不盘算,它想从山坳里飘出来就飘出来,自由自在。远眺归鸟,他想,小鸟飞累了,知道回家。他仿佛在与云、归鸟对话。他自己的心事,也托与鱼鸟来表达:“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就这样,陶渊明寄至味于淡泊,开启了“冲淡”一味。于是,后世诗人们都懂得了,书写大地山川草木鱼虫,不在其形貌声色,而在于生命的张力及与它们的对话。
陶弘景写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在这里,我拥有一整个山谷的云,它们让我愉悦,让我怡然自得,它们给了我自由,而我无法与你分享这种感受。
司空图写柳。“谁家按舞傍池塘,已见繁枝嫩眼黄。漫说早梅先得意,不知春力暗分张。”众人都说早梅最先报告春消息,可是柳啊,我知道,你早早地在春寒里铺展开了嫩黄的芽儿,水边岸上,如烟似雾,你也是早春的信使呢!
姜夔写梅。“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曾经多少次啊,月华轻抚梅树,也轻抚我。夜色温柔,笛声如水。她在清寒中被笛声唤醒,欣然起来陪伴我,为我折梅枝。年华流过去了,往昔恍如隔世。我老了,都忘了写词,也忘了梅花。只是突然奇怪,席上如何忽来一阵冷香?
姜夔不愧是“词中老杜”,有杜甫“老去诗篇浑漫与”的谦和。他说,自己老了,江郎才尽,再写不出词。是梅花不答应,殷殷地将枝头伸向他的身畔,将梅香传到他的席上,非让他起了诗兴不可,非让他写词不可。写植物之性情,栩栩如生,又毫不费力,只一句“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亲切有味,缱绻有情。
冲和淡泊中体味天地有意,万物含情,这种纯净默然的大趣味,绵延古今。
多年前读过许智宏先生的《燕园草木》,总想起其中这句话:“一教门前有两株长得并不高大却已年逾百岁的老侧柏……在学习疲倦时透过窗户眺望这两株古树,它们俩始终像两个谦卑而温和的老人守护着教学楼。”
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中,“冲淡”这一品,不仅是在说诗文,也说的是人。我自己的性情,大抵最接近冲淡。
我喜欢静坐。燕园的夜晚不会特别明亮,小小的暖黄色路灯很温存,但多是大片静寂的幽黑。夜里十点,勺园对面的长椅上静静坐一会儿,在被蚊子发现之前离开。每一棵树的形状都恰到好处,草茵在脚下铺开,感到我已经融入其中,被接纳了。
也常常在自己写下的文字中,见到各类草木的面容。有紫丁香:“北京紫丁香三月就开了,曾陪我写博士论文。”有香樟:“那年五月在上海小住几日,窗外香樟树繁茂成林,蓬勃清凉的新叶,绿得像一团火焰,让人心也要为之欢悦起来,感到要尽心尽力地活。”有玉簪:“折一枝玉簪回去插在瓶里,藏在绿萼中如珍珠般的小花苞竟也伸长了如玉的簪子,仿佛在对我说:‘我们原谅你。’”草木在生命的轨迹里隐隐相随,脉脉含情,仿佛与人对话、交心。
二
我们常常会被要求“放松”,譬如牙医、护士,譬如健身教练:“酸的部位要在这儿,肩膀要下沉放松。”在一堆器械间,努力尝试将肩膀放下、只大臂用力的我,总想起王安忆学琴的经历:
老师说,要将全身的力全蓄聚到肩膀,由肩膀传到大臂,由大臂传到小臂,由小臂传到手腕,再由手腕传到握弓的手指,最终,力量落在了弦上。要使力量顺利地传达到终点,必须要放松,任何一个部位任何细微的紧张,都会抵消这力量、妨碍这力量直达目的地。这放松的感觉很不好找,老师教也教不会,看也看不见,只能靠自己去琢磨,去体会,去悟。有时候,自以为放松了,实则却紧张得要命;有时候,正糊里糊涂,忽然拉出一个真正的大提琴声音,老师说:“放松了。”而一得意,一注意,那放松的感觉却溜走了,再也找不着。来无影,去无踪,真正成了仙踪。
冲淡是天性,也源自放松。
村上春树性情冲淡内敛,细腻温存,笔下缺乏戏剧性,早年他常常遭到怀疑,这样的人也能从事艺术创作吗?但恰是这份相较于其他文学家的平淡,让他能对景致有不同于他人的体察,读者很容易在细腻的心理描写中找到共鸣。
譬如“爱”的感受,他这样来表现:“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当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因为爱直子,所以在她的病房里感觉到安全与归属。正如柔奴淡然一笑,对苏轼说:“此心安处是吾乡。”
而“被爱”的感受则为:“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
村上是如何做到的?是如何体会到那些让人深深共鸣而又难以言说的感受的?
放松,冲淡。
长时间独自探寻幽微的人性,即使对于强健的心灵,也是考验。为了缓解写作中巨大的精神压力,村上开始跑步,日日十公里,坚持了二十余年。
每日风雨无阻的长跑,为村上的这份冲淡保鲜。在向前奔跑时,他绝不构思情节,亦摒除一切生活的杂念,只观察云彩的形状,感受河畔湿润的雾气。渐渐地,他发现,在身体经过长距离奔跑的疲惫后,人才能心平气和地意识到自己的有限性——一个人总有自己理解不了的情感,笔力无法描绘的体验。认识到自己是个能力有限的凡人,作家才不会陷入创作者的狂妄。于是,孤独、静默的长跑,成为他最好的放松。每当写作将精神的弹簧拉至最紧绷的时候,一场酣畅淋漓的长跑,总能让弹簧松弛下来。
普通人或许没有村上春树的意志力,但你会发现,人人都喜欢散步——在韦应物独处过的“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那溪涧之畔,在杜甫流连过的“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那桃花丛旁,在王维徘徊过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山径上,在孟浩然拜访过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村路上,在王绩漫步过的“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的山冈上。
当然,你也许会反驳,如今炊烟都消失了,哪儿还有诗里描写的那些地方?让我们想想艾米丽·狄金森的诗句吧:
造一片草原需要一棵三叶草和一只蜜蜂,
一棵三叶草,一只蜜蜂,
和梦。
如果蜜蜂不够,
单单有梦也行。
让心灵足够放松,你便处在自己的原野上。
腿在一步一步往前迈,身体上的苦痛有一点点,但心境因此更平和,思维因此更自由,可以放空,也可以想任何事。而无论想还是不想,总会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渐渐明亮起来。正如陶渊明虽在“道狭草木长”中步步艰难,却因“但使愿无违”而更加坚定。
着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
《光明日报》(2023年07月21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