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鲁小俊(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
曾朴手拟过一份《〈孽海花〉人物名单》,把全书划为“旧学时代”“甲午时代”“政变时代”“庚子时代”“革新时代”“海外运动”六个部分。《孽海花》又有个特点,即人物和事件多有原型。“影射的人物与轶事的多,为从来小说所没有。”(蔡元培《追悼曾孟朴先生》)作为虚构文本,书中自有时空的伸缩腾挪;而参诸史实,大体上也可以编年系地。结合原型人物的具体行实,可知科名和课艺,乃是书中“旧学时代”的两个关键词。《孽海花》开篇不久,即将这两者置于时代巨变的长河之中。而1868年为“旧学时代”之始。小说第一个铺叙的年份也正是同治七年(1868年)。此年所涉及人物原型基本上可以考索。
明确可知,小说主线人物金汮的原型为洪钧(1840—1893年)。1868年春天,小说的主线人物吴县金汮(雯青)高中状元,旋即请假省亲。状元金汮,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人物。然而他返乡途中经过上海,却体会到了跟不上时代步伐的紧迫感。一品香聚餐,听薛淑云、云宏等人议论风生,说着西国政治艺学,金汮不免茫无把握,暗暗惭愧,明了“那科名鼎甲是靠不住的,总要学些西法,识些洋务,派人总理衙门当一个差,才能够有出息哩”。较之于金汮,冯桂芬(景亭)虽年长一辈,但早就意识到风气的转向。金汮在上海时,冯氏前来答拜。他一边恭喜金汮飞黄腾达,一边叮嘱道:“现在是五洲万国交通时代,从前多少辞章考据的学问,是不尽可以用世的”,“我看现在读书,最好能通外国语言文字,晓得他所以富强的缘故,一切声光化电的学问,轮船枪炮的制造,一件件都要学他,那才算得个经济”。
可以考证的是,此处的冯桂芬原型就是时任苏州正谊书院山长的冯桂芬(1809—1874年)。他早年参加过正谊书院的考课,有多篇时文收入《正谊书院课选二编》《三编》《四编》(1830—1838年课艺)等总集。考课时文,是清代书院的主流,咸丰以前的正谊书院亦属此列。制艺之学可归入“旧学”,只不过与举业关系太密,多被视为“俗学”。正谊书院另设小课,以经古命题,这是正宗的“旧学”。《正谊书院小课》(1838年刊)中,也有冯氏课艺数篇。及至冯氏担任山长(1864年),正谊书院已转型为专课经解诗赋,时文则并入紫阳书院。《正谊书院课选》(1865—1867年课艺)署“山长冯景亭先生鉴定”,题目即为《春王正月解》《伍员论》《书程畏斋〈读书分年日程〉后》《秋声赋》《吴中神弦曲》之类。转型后的正谊书院,追步杭州诂经精舍和广州学海堂,是吴中一带的“旧学”重镇。同时,《正谊书院课选》中也有《地圆说》《东洋西洋南洋考》《垦荒用西洋机器议》《借根方四元代数三术异同辨》等题,显示出“新学”端倪,只是这类题目不多。至于冯氏本人,早在1861年写作《校邠庐抗议》时,就有明确的“制洋器”“采西学”等宏论,书院的跟进节奏还是稍慢了一些。《孽海花》中,冯桂芬称辞章考据不尽可以用世,金汮意识到要学西法、识洋务,这比书院课艺更具有走出“旧学时代”的气象。
小说中写到1868年北边殿试发榜有三个人谈论今科新闻,其原型也可考。其中一位陆仁庠(菶如),原型是陆润庠(1841—1915年),此际在正谊书院肄业。有《张居正论》《拟刘孝标〈送橘启〉》《以经术润饰吏事赋》等入选《正谊书院课选》,《课选二编》《三编》(1868—1873年课艺)中也有陆氏作品数篇。正谊生徒多兼为紫阳生徒,陆氏又有多篇时文见于《紫阳书院课艺》(1870—1872年课艺)。而《紫阳书院课艺》的“鉴定”者潘遵祁(1808-1892年),就是雅聚园茶坊的老者潘曾奇(胜芝)。经过几年书院考课的训练,陆氏于1873年中式顺天乡试;又一年,状元及第。
小说中所写稍后来到茶坊的几个人中何太真(钰斋)的原型可考证当为吴大澄(1835—1902年)。他是1864年的举人,其后数年也参与了正谊书院的考课,有《六书转注解》《〈朱子晚年定论〉辨》等入选《正谊书院课选》。《课选二编》《三编》不见其名,乃因1868年他和金汮同榜成进士,之后也就不在书院了。清代科举,“春秋两闱,经策与制艺兼试;殿廷试以策论;馆阁试以诗赋;至提学岁科两试,则经解古学别为一场:固未尝专重时文而以经学辞章为可忽也”(《正谊书院课选》蒋德馨序)。紫阳书院考课时文,正谊书院博习经史辞章,皆于科名有功。
小说中写端阳之后,金汮回到家乡所遇的几个人物,其原型也是可考的。如钱端敏(唐卿)、何太真前来拜访,同到的还有一位曹以表(公坊)。曹氏不见于小说林本(1905年),是真美善本(1928年)新增的人物。书里写他与金汮是十年前的患难之交,连着钱端敏、何太真,当时号称“海天四友”。他们在京城又合着几个朋友,结了一个文社名叫含英社,专做制艺工夫。曾朴说过,“写雅叙(聚)园、含英社、谈瀛会、卧云园、强学会、苏报社,都是一时文化过程中的足印”(《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虽然书中先写雅聚园,再以插叙的方式讲述含英社,但从发生时间上看,含英社比雅聚园早几年,可算是《孽海花》“旧学时代”的起点。尽管增写含英社之时,时文已成为历史,但对含英社尤其是曹以表,曾朴下笔仍饱含深情。书中说其时正当大乱之后,文风凋敝。这几个青年,名动京师。一艺甫就,四处传抄。公车士子人人模仿,差不多成了一时风尚,曹公坊在社中尤为杰出。刊行的《含英社稿》,风行天下,有井水处,没个不朗诵《含英社稿》的课艺,没个不知曹公坊的名字。
曹以表的原型曾之撰(1843-1897年),就是曾朴的父亲,含英社即登瀛社。1864年曾之撰在京与诸友会文,1867年刊行《登瀛社稿》,收录课艺五十篇。1868年在吴下重刊,增收课艺十篇。重刊本六十篇中,曾之撰、吴大澄各七篇,汪鸣銮(钱端敏的原型)四篇。1870年吴下又有《登瀛社稿续刊》之刻,陈荣绍序云:“同治丙寅丁卯间,都中曾有《登瀛社稿》之刻,风行海内,几于家置一编。”此外,常熟《游文书院课艺》收录1871—1872年制艺之“尤雅者”,曾氏有五篇,是入选数量最多的作者之一。曹以表制艺出色,却科名蹭蹬。“不上几年,含英社的社友个个飞黄腾达,入鸾掖,占鳌头,只剩曹公坊一人向隅,至今还是个国学生,也算文章憎命了。”1868年,曾之撰还是监生;两年后即1870年,始中试顺天副榜;又五年即1875年,江南乡试中式举人。
金、何、曹诸人谈话中,钱端敏提到潘止韶的原型是潘欲仁(?—1891年),也是时文高手。1873年,门下士曾之撰、曾宝章兄弟为之辑刊《惟是堂四书文钞》。又有多篇作品入选潘遵祁鉴定的《紫阳书院课艺》及《续编》(1873年课艺)。而其科名比曾之撰更为不顺:凡十二试乡闱,京师士大夫闻名叹仰,每典试江南,辄相戒暗中搜索,然卒不遇。
真美善本新增了曹以表(附及潘止韶)、含英社,也删去了小说林本关于科名的长篇议论。小说林本第二回,痛斥科名“是历代专制君主束缚我同胞最毒的手段”,“弄得一般国民有脑无魂,有血无气”云云。这段议论之被删去,按曾朴的说法,乃因第一回是楔子,而这里仍有楔子的意味,难免叠床架屋之嫌。这是从小说布局的角度说的。若从思想观念的角度看,站在1928年高度回望1868年,重新审视科名和时文,比1905年时多了一份理性和同情。曹以表说:“现在大家都喜欢骂时文,表示他是通人,做时文的叫时文鬼。其实时文也是散文的一体,何必一笔抹倒!名家稿子里,尽有说理精粹,如周、秦诸子;言情悱恻,如魏、晋小品,何让于汉策、唐诗、宋词、元曲呢!”这是较为平实的意见。
小说以1868年为界,揭示了旧学时代的式微。此年七月初旬,金汮、钱端敏、何太真、曹以表等结伴入都。这一班人,从前大半在含英社出过风头的,这回重到首都,把“且夫”“尝思”都丢在脑后,一见面,不是谈小学经史,就是讲诗古文词;不是赏鉴版本,就是搜罗金石。如同春天的时候,金汮金榜题名,旋即在上海意识到科名“靠不住”;含英社的课艺名家回到北京,兴致也很快转了方向。虽然科举和时文的废除,实际上还在三十年以后,《孽海花》则通过对风气变化的叙写,赋予了1868年以节点性的文学意义。
《光明日报》( 2023年05月08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