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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山水诗的超逸与情志

2023-03-13 09:11 光明网-《光明日报》   孙宗鹤  阅读:4251 

  作者:罗峰(华东师范大学英语系研究员)

  作为古代山水诗的高峰,盛唐诗人王维对山水别具一格的描绘备受历代评论家推崇。王维山水诗中传达的空灵、渺远而又独具情致的意境,及其外在超逸的气韵和情志上的“仕隐两得”,在中国古代文人中具有代表性。王维山水诗旷达超逸的一面,充分表明自然山水对传统文人情志的节制与调平作用。

  山水诗的空灵与质朴

  王维生于世家,自幼受过良好的贵族教育,诗书乐画无一不通,又受其母影响,性好参禅悟理。这些早年的生活经历,都在王维山水诗中留下鲜明的印记。北宋苏东坡盛赞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便是对其诗画造诣的充分肯定。

  在王维充满诗情画意的山水诗中,“空灵”和静谧之感尤为突出。名篇《山居秋暝》描写秋日雨后山间即景,前两句尤以扑面而来的清新和宁静之气为人称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全诗以“空”字起笔,为触目所及的自然景致奠定基调。“照”和“流”看似打破先前的寂静,却衬得雨后的山林越发灵动,一种别样的空灵意境随之而生。《鹿柴》同样落笔“空山”:“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首句以“空”描绘山之人迹罕至和静空,随后又以“人语”打破“空”境。空谷传音愈显山之幽静,山中回荡的人声亦与山水交融一体,俨然山水的自然酬答。随后密林中乍现的光束,以自然莫测的变幻凸显灵动,强化了全诗营造的空灵之境。

  王维笔下的“空山”“新雨”“明月”“清泉”,斜晖返照皆寻常景象,他却能以笔触直抵人心,成就千古绝唱,盖因其对山水“自然”特质的敏锐与易感,抓住了其“质朴”本质。他对自然山水天然善感,不论秋日薄暮入夜之际的微妙转换,还是“返景”“复照”青苔的刹那间的气象变化,皆通过捕捉自然转瞬即逝的时移物易,描绘乾坤的妙趣灵动与空明清远。

  席勒在《论质朴》中指出:“要做到质朴,就得自然胜过人为。”王维的山水诗不事雕琢,遣词极为素朴,常用白描手法描摹自然山水。对于自然的“质朴”本质,席勒一针见血:我们之所以由衷生发出对自然万物“自然本性”的喜爱,根源就在于它们“是其所是”。自然山水不因时因地而易的“质朴”特性,才是触动人心的根本。王维山水诗的独到之处,恰恰就在对自然“是其所是”的充分尊重。诗人藏起“自我”,物我融为一体。

  不过,王维遣词虽质朴无华,却并非对自然山水的简单白描,而往往留白充分,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落日斜晖,余味不绝,空谷留音,余音缭绕,令人回味无穷,仿若天籁就在山水的自然律动中。王维的山水诗也绝非对山居生活的简单记录,而恰是他对自然山水与山居生活的体察和拣选。王维山水诗中的空灵与质朴,映照出的正是他内心的闲适与超逸。

  闲适中的超逸

  刘勰云:“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文心雕龙·物色》)王维的“虚静”和闲适感,主要体现在对自我的虚化处理和对“无我之境”的营造。以《鸟鸣涧》为例,“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全诗以“闲”立意,诗人没有直白出现,而是化作超身物外的“我”。王维山水诗中的“虚静”不仅在于物我关系的调达,更透露出诗人的超逸品格。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讲到物我两忘的境界时,强调超逸空寂,物我交融一体。《鸟鸣涧》正是以这种悬空自我、以物观物、以物衬物的“静观”手法,臻至“无我”之境。

  王维喜以“闲适”入诗,其山水诗所透露的“闲适”与“超逸”气象,既反映了诗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也是他体认人情世事的投射。《鸟鸣涧》着眼于山间花鸟,夜静山空,却在“人闲”与“夜静”中暗藏道心与天机,言尽却意不终,余味绵长。人闲固然足表诗人的闲适,夜静又岂非诗人之心静?而这种闲静的心境,在月出鸟受惊的连动中衬托得愈显超然。山间万物皆自然山水孕化的生灵,而它们(包括“人”)又不过浩渺乾坤中自然妙趣的缩影。

  王维对于四季轮回的更替,浩瀚宇宙中的物换星移有着比常人更敏锐的洞察,贵在心怀“虚静”。这种“虚静”不仅涉及物我关系,更在于心灵的安放。王维山水诗多取悠然自得的闲适和超逸之意,又何尝不是其淡泊明志的自况?叶嘉莹就认为,王维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山居秋暝》)以言志,其妙处就在于通过反向化用《楚辞·招隐士》而出世之愿弥坚,闲适恬淡之气愈盛(《叶嘉莹说初盛唐诗》)。

  王维山水诗中的“超逸”还往往以山水的净空衬托心灵的高远。王维历经宦海沉浮,却终未如陶渊明一样抽身仕途,归田园居。但他的心灵却并不为世事拘囿,而是通过纵情山水,寻得一条体悟万物、达通情理的处世与自处之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王维中晚年流连山水,借自然感兴表露随遇而安、一片澄明的闲适超逸之态。自然山水的空灵与高远,反映的是诗人超然外物的人生态度。山水空幽,天地广袤,对应的是襟怀的宽广,充分表明了自然景致对人的感情的调平和情志的调达。

  山水诗的情致与情志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毛诗序》)面对四时更替,万物迭代,人的情感受外物感召自然兴发。山水诗对自然万象情态的描绘,自成情致。王维善于营造渺远的情致,将人的自然情感化归自然山水的质朴灵动。

  由自然山水触发而生的情致不只是审美的,更是心灵的。“渭城朝雨”的清新澄明,黄河落日下的雄浑辽阔,抑或空山新雨后的风清月朗,皆为诗人情志的表象。王维山水诗精微又不乏恢宏。《汉江临眺》渲染了山水的宏阔气象,给人一种强烈的心灵震撼:“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种时空恒久、山高水阔反映的是诗人疏阔的情志。

  王维早年积极入世,受张九龄擢拔,官居右拾遗,有兼济天下的政治抱负。这一时期王维的山水诗也多取自然的盎然勃发之态:“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送梓州李使君》)王维以此勉励友人效仿蜀地先贤“文翁”,建功立业、积极进取。但经受仕途接连打击之后,王维对仕隐进退,祸福际遇有了更深的理解。晚年的王维似有反思:“少年不足言,识道年已长”(《谒璿上人》)。在人生进退失据之时,王维选择寄情山水调平情志,退守“内我”,获得了自处之道。

  晚年的王维常以自然山水兴发归隐之志。其含蓄敦厚的情志,接续的是诗经,而非楚辞中幽愤的情怀。连王维的“不遇诗”也别有筋骨,从而极大调达了怨怼之气。这种正雅冲淡了其山水诗中的“不忿感”和“不遇感”。王维山水诗中失意感的表达,更多是借自然冲淡或消解失意情绪。这种情感上的节制令王维山水诗写景空灵却不虚空,表“不遇”却不愤懑,透着他世事洞明和情理通达的平衡感。这种对万物质朴而敦厚的“君子之心”,使之既能与“天地同情”(王夫之《诗广传》),也能使自己在变幻无常的世事纠葛中立身处世。

  《光明日报》( 2023年03月13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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