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资源枯竭的百年矿区走上转型路
井陉之变(一线调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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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石家庄井陉矿区,因煤而兴,也因煤而困。2011年,井陉矿区被确定为第三批国家资源枯竭型城市。十多年过去,立志“减黑增绿”的井陉矿区现状如何,走过了一条怎样的转型之路?
近日,记者走进矿区,穿越城乡,近距离探查这里的山水林田,感受百年老矿转型发展脉络,剖析其中的抉择取舍。
巍巍太行山东麓,煤炭资源丰富,曾诞生近代中国最早的一批机械化煤矿。
河北石家庄井陉矿区就坐落于此,因地势四周高、中间低,似一口井,故称井陉。
因煤兴城,因煤富民,然而,经年累月开采下,煤炭资源逐步枯竭。2011年,井陉矿区被确定为第三批国家资源枯竭型城市。
不仅如此,粗放的生产方式破坏生态环境,大面积采煤塌陷令人触目惊心。
环境,亟待修复;转型,迫在眉睫。
可作为一座建在煤矿上的城市,产业转型谈何容易?
兴与衰
出石家庄城区西南,来到井陉矿遗址。路边不远,一座36米高的红砖水塔映入眼帘,墙面星星点点的斑驳痕迹,诉说它走过的漫漫岁月。一旁,黑色的南井井架默默矗立,在周围树木映衬下格外醒目。“曾经正是这些设备昼夜运转,将沉睡在地下的资源开采出来。”听罢同行人介绍,记者不由得遐想当年烟囱耸立、蒸汽升腾的采煤场景。
据《井陉矿区志》记载,1898年,中德合资的井陉矿设立在矿区凤山镇,采用现代化采煤工艺,实现了矿井开采、排水、运输等全方位机械化。到20世纪60年代高峰期,15对矿井同时生产,井陉矿区主焦煤产量居全国煤炭行业第二。
“过去整个矿区,几乎家家户户都与煤打交道。”现年40多岁的矿区居民李健说,长辈们大多是煤矿或焦化工人出身,一块煤握在手里一看,就知道种类和品质。
李健回忆,童年生活比较富足,能穿新衣服,隔三差五吃肉。
但是,那时的记忆却多是灰色的:四周大小烟囱林立,冒着黑烟。天空总是灰蒙蒙,一到冬天就容易咳嗽。“煤矿附近山体岩石裸露,连废弃的煤矸石都堆成数十米高的小山,天热时甚至会自燃,可见淡淡火苗。”李健说。
80年代开始,矿区煤炭资源逐步枯竭,国有大矿开始陆续关停闭坑。井陉矿区产业链开始由“地下”转为“地上”,各式各样焦化厂、洗煤厂、水泥厂遍地开花,粗放生产。
外出10年后,矿区长大的刘军梅回了一次老家——井陉矿区横涧乡刘赵村,村子变得几乎认不出。
房子破败、院墙倒塌、荒草丛生、荒无人烟。仔细一看,每家每户的屋墙、院墙都有七拐八拐的裂缝,有的甚至整体裂开。刘军梅边走边叹气,“因为地表塌陷破坏地基,民房开裂,家园都成了危房。”
2009年,160户村民不得不举家搬迁,搬到县城边上的房子居住。
刘军梅介绍,在采煤塌陷区,不仅水泥路会出现断裂,老百姓的耕地也会出现裂缝,甚至一个个大坑。“不少耕地因此无法浇灌,农业减产。”
而在城区周边,更是形成了集中连片的采煤塌陷区。“如今矿区政府以南数百米,曾是一个巨大的塌陷坑。地势低洼,地下渗水外加周边煤矿长期将疏干水排到这里,形成臭水坑。垃圾遍布,臭气熏天,周边百姓路过都得捂鼻子。”刘军梅说。
据统计,井陉矿区采煤沉陷影响面积达34.78平方公里,占矿区总面积的一半。
治理采煤塌陷,刻不容缓。
舍与得
2008年开始,井陉矿区对大量的采煤塌陷区开展综合治理和生态修复——修缮塌陷区破损的道路,维修加固农田水利、电力和通信基础设施,全方位整治面积较大的“臭水坑”。
“城南的臭水坑总面积超过1500亩。将污水排干后,光是垃圾和淤泥就清运了20万立方米。”石家庄自然资源和规划局井陉矿区分局副局长程中杰回忆,底部铺设防渗膜并挖土方回填,并根据地形起伏,对上游溪流河道修整改造,保持水土。最后,对坑坑洼洼的土地,“削峰填谷”进行平整。
塌陷地治理“平”了,可矿区却又要面对新抉择:过去的臭水坑,变成了人人眼热的“香饽饽”!原来,这片地区处在矿区城区中轴上,周边是居民区,向北走几百米就是矿区政府所在地,区位优势明显。下一步如何开发,成为关键。
有人建议,既然塌陷区不宜盖高楼,可建设低密度的楼房或者商业综合体,发展房地产;
有人建议,可以扩建焦化厂,增加财政收入,创造更多就业;
甚至还有人提议,矿区耕地少,干脆把这片地分了种地也不错……
众说纷纭。经过反复调研讨论后,矿区区委区政府选择了另一条路——建设生态湿地公园。
“商业开发固然有短期收益,但矿区面积小,公园绿地更少。为了人民福祉和长远发展,应把绿地还给人民,提升城市人居环境和百姓生活质量。”矿区住建局负责人表示。
2014年7月1日,杏花沟生态公园正式开园。公园占地1500亩,由人工湖、湖心岛、空中栈桥、漫水桥、滨湖广场、观景塔、杏园林等景点构成,是一座集矿区特色文化展示、雨洪生态调节、农业体验、市民休闲于一体的城市生态公园,绿地率达90%。
夏秋季节走进公园,沿着木栈道步行,只见几条木板桥阡陌纵横,水鸟在芦苇中嬉戏穿梭。沿着高空栈道漫游,波光粼粼的人工湖、整齐挺拔的森林尽收眼底。公园内,三三两两的居民散步,或健身,或拍照,好不惬意。
就这样,“绿色”在城市徐徐铺展。
利用城北采煤塌陷区建设600亩清凉湾湿地公园,在城区边边角角见缝插针建设“口袋公园”,公共绿地面积逐年增加。
目前,矿区建成27处公园,人均公园绿地面积25.6平方米。井陉矿区也获评河北省首批省级园林城区,2021年12月荣获河北省人居环境进步奖。
减与增
自2012年开始,井陉矿区陆续关停全部数十家矿山。2017年,矿区关停了全部洗煤企业;2018年起又陆续关停了全部焦化企业。自此,百年矿区的“矿”字,退出历史舞台。
长期以来,煤炭和焦化产业是矿区支柱产业,关停后,原有职工何去何从?本地新的经济增长点又在哪里?
来到河钢集团石钢公司井陉矿区新厂区,草木葱茏、群花争艳。这里原址是家焦化厂,如今按照4A级景区标准打造的新厂区,综合绿化率达51%。
在炼钢车间,不见火光四溅,遍布电炉、精炼、连铸等工序的几十台机器人和智能化设备正高效而有序地“工作”着。
2020年10月,年产钢200万吨、钢材192万吨的河钢石钢环保搬迁项目在矿区建成投产。新厂区以废钢为主要原料,实现电炉短流程炼钢、全流程智能制造,从源头上降低排放。经初步测算,相比老厂区,石钢新区吨钢综合能耗降低62%,颗粒物、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等主要污染物排放量减少75%。
井陉矿区以这个项目为龙头,建设冶金新材料装备制造产业基地。目前,银亮材加工、高线冷拔、线棒材精加工等一批冶金新材料上下游项目在矿区落地实施;粉末冶金钢、高端弹簧等36个优质项目已完成签约,产业发展生机勃勃。
38岁的高磊以前在焦化厂做了十多年设备点检工人。焦化厂关停后,他和一批同事都来到石钢新厂区工作。“虽然和以前一样在点检岗位,但新的设备和工艺完全不一样。”高磊回忆,以前焦化厂温度高,里外全是粉尘,有时踩在高炉顶上干活,尽管铺着耐火砖,身上还得穿着厚靴子、厚衣服做好防护,捂得非常难受。“如今在新型钢厂,不光收入涨了,厂房先进没有高温、粉尘和毒气,安全又舒适。”
“黑”色产业走了,好天气多了。
“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如今整个矿区颜色也变得明艳起来,平时经常带着老人孩子出门遛弯。”李健这样形容近几年的空气质量变化。数据显示,与2014年相比,2022年井陉矿区空气质量大幅提升,优良天数由88天增长到255天,PM2.5、PM10、二氧化硫等主要污染物下降均超过60%。
破与立
有的产业转型走得更远。
井陉矿区某农业开发公司负责人范雨亭本是一家焦化厂的车间主任,如今承包了几百亩土地,种植林果、中药。
老范发现,近几年矿区游客越来越多。特别是周末,石家庄市区的游客驾车50公里来井陉矿区游玩,不少人来到他的苹果园采摘。“采摘价比批发价高了两三倍,还省去了人工费和运输费。”老范眉开眼笑。
一个老矿区,怎么变身吸引游客的景点?
“对原有裸露山体和矿区遗址进行生态修复,打造成为兼具自然风光和人文特色的旅游资源。”矿区文广体旅局局长魏江峰道出答案。
2018年开始,井陉矿区开展了露天矿山复绿行动。
站在城北京昆高速井陉矿区(贾庄收费站)下道口向东眺望,迎面可见一座阶梯式山峰,人工开凿过的痕迹依然可寻。这是原某采石场的开采平台,如今平面已种上林草。从高处俯瞰,如同放大的梯田,别是一番风景。
过去由于采矿技术落后,矿区存在大量的渣堆、掌子面的开采平台。“有的地方削山采石料,不仅山体光秃,采石绝壁甚至达百米高。”程中杰说。
关停矿山后,矿区对开采平台的掌子面进行台阶式治理和复绿,最大限度恢复自然景观。“低于45度的缓坡,我们覆盖一层40厘米厚的土层,而后进行种植喷播。”矿山恢复治理项目负责人牛子良说,“陡峭边坡治理是世界性难题。在台阶覆土植树过程中,我们在边缘砌上半米高的石墙,再种上爬山虎。待若干年后依托长势覆盖掌子面,既实现绿化,又降低地质灾害风险。”
据统计,通过建设公园绿地、矿山植树复绿,井陉矿区森林覆盖率由2014年的46.7%提升到如今的58.2%,生态改善明显。
2019年,井陉矿区在西部山区修建了一条贯穿南北、全长11.2公里的西环旅游路,把区内主要旅游景点、景区串联在了一起。
沿着西环旅游路,自北向南,由富于商贾文化特色的贾庄古镇出发,一路领略复绿后的清凉山和天户峪群山风光,路过景色宜人的杏花沟生态公园,最终抵达有百年历史的正丰煤矿工业遗址。一路风景,令人流连忘返。
生态修复复绿,历史遗址赋能,转型中的井陉矿区摸索出发展文旅的新路径。
井陉矿区区委书记段利勇介绍,近年来,井陉矿区通过发放惠民旅游补贴券等举措,积极带动旅游消费。今年春节期间,井陉矿区累计接待游客35万人次,旅游综合收入超7000万元,文旅产业正在成为矿区的富民产业。(人民日报 记者:张腾扬 本期统筹:臧春蕾) 【编辑:黄钰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