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时代、历史和人性的深处不断开拓 

——由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好小说榜单看当下小说创作格局

作者：崔庆蕾（《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杂志副主编）

　　2022年12月31日，中国小说学会发布2022年度好小说榜单，经过来自全国各地的40余位专家评委认真细致的遴选和充分深入的讨论，最终评选出45部上榜作品。其中，孙甘露的《千里江山图》等5部长篇小说，迟子建的《白釉黑花罐与碑桥》等10部中篇小说，潘向黎的《兰亭惠》等10篇短篇小说，韩东的《见过鲁迅的人》等10篇小小说·微型小说，卓牧闲的《老兵新警》等10部网络小说入选。多年以来，这个由专业文学团体率先开创的年度性小说评选，成为观察当代小说创作状况的一个重要风向标。

　　中国小说学会的年度好小说评选囊括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微型小说、网络小说五大门类，涵盖了当代小说的所有创作类型。通观2022年度的这份榜单，从中既可见出当下小说界创作群体的构成状况，亦可看到作家们着力思考和努力表达的主题向度，还可以管窥当前中国小说创作的整体风貌和创作成就。

　　既探寻历史纵深处又拥抱广阔的现实生活

　　新时期尤其是新世纪以来，当代小说的题材、主题不断丰富，小说表现的内外空间不断拓展。通过中国小说学会好小说榜单可以清晰地看到，在2022年度，作家们对文学的表现空间进行持续有效的探索，在历史、现实、农村、城市、家庭、军事、工业、科技、科幻、玄幻等方面，不断开疆拓土、深耕细作，尤其是关注当下、关注时代，书写脱贫攻坚、乡村振兴和新时代山乡巨变的佳作不断涌现。

　　付秀莹的长篇小说《野望》延续了其一贯的对于当代乡村的关注和书写，以华北平原上的“芳村”为基点，近距离书写了新时代乡村的现实风貌与未来趋向，与《陌上》等系列作品一起，共同构筑了一个新时代乡村的鲜活镜像。在《野望》中，付秀莹以耐心细腻的笔触，以一个普通乡村中年女性翠台为中心，以日常生活叙事的方式，细致深入地书写了当下乡村的常与变，将传统乡村文化伦理与当下时代历史的波动融于日常生活的细节，呈现了中国乡村的当下形态和文化肌理。

　　迟子建的中篇小说《白釉黑花罐与碑桥》熔历史与现实为一炉，通过一个巧妙的历史与现实的对话结构展开叙事。故事的主体为宋徽宗在“靖康之难”后幽居北地的一段历史，借助于“我”月夜漂流不幸落水后的昏迷状态，在似醒非醒中抵达了历史深处。作品想象与构建了宋徽宗的一段生活史，展现了一个集政治身份与艺术天赋于一体的历史人物的精神内面，是一部颇具想象力和思辨性的优秀作品。

　　潘向黎的短篇小说《兰亭惠》勘探人性的幽微之地，以一个富有地方特色的上海餐厅为叙事空间，细腻表现了一对上海夫妇面对子一代情感变化时微妙而复杂的情感波动。作品构思精妙，笔法老到，既表现了富有地方文化特征的价值观念，也展现了不同代际人在情感观念上的差异性。

　　网络文学经过二十余年的发展，已经成为当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依据其自身的特性生成了独特的美学风格，成为大众阅读的重要对象。2022年度的网络小说在科幻、玄幻、悬疑等方面都有令人惊喜的作品，有力地丰富了当代小说的表现形态。尤其是现实题材日渐成为网络作家所择取的重要写作向度，使网络小说有了更强的在地性和当代性。比如，卓牧闲的《老兵新警》是新时代的“警察故事”，以一位退伍转业的刑警韩昕为人物中心，讲述其在新的行业领域充满戏剧性和故事性的人生经历，歌颂了平凡而又伟大的人民卫士身上所蕴含的精神力量，塑造了崭新的警察形象，体现了当代网络小说面向现实、面向时代的积极探索。

　　从主题向度来看，2022年度的中国小说既有面向历史纵深处的探寻重构，又有拥抱广阔现实的深描细刻，既有对宏观时代历史进程的把握，又有对日常生活与个体精神的挖掘，展现了当代作家与时代同行、与人民同心，积极回应时代召唤、投身时代洪流的担当精神。

　　着力塑造具有典型意义的文学新形象

　　人物形象是决定小说艺术品质的关键要素，是成功建构小说艺术大厦的重要根基。一定意义上，文学史的经典之作都建立在对典型形象塑造的基础上，那些耳熟能详的经典作品往往都伴随着一个个经典的文学形象而被传播和铭记。2022年度的小说创作中，作家们也贡献了不少具有典型性的文学新形象。

　　叶弥的长篇小说《不老》，以1978年为时间点，描绘了一位女性在历史交汇时期特殊的生命历程和情感世界，同时也通过女性视角探查历史之变、时代之变。主角孔燕妮是一个携带着特定时代基因、特殊地方文化特征和自我性别意识的独特形象。她在改革风潮涌动的历史转折点，以自己的情感经历和生活经历树立起一个独立自信的现代女性形象，拥有着自由洒脱的爱情观和迎接新事物的积极姿态。

　　王安忆的《五湖四海》是一部书写改革开放发展史的“大部头”中篇小说，通过一个家庭的发展史映射出改革开放几十年的宏阔征途，重构并审视了个体与时代的复杂关系。主人公张建设是一个伴随着改革开放一路同行、成长的典型人物，在他由水上而至陆地，由乡村而入城市，到终至成为富甲一方的成功者的过程中，与改革开放之后历次政策调整恰到好处的合拍是其成功的密码。张建设就是改革开放政策不断落地生根、引领时代和人民前行的具象化代表。他的生命史生动诠释了改革开放这一宏大主题和社会变革如何落地、如何行动、如何春风化雨、催生万物的历史过程，这一人物也因此具有了特殊历史内涵的象征性，成为具有典型性的新人物形象。

　　王蒙的中篇小说《从前的初恋》重回历史深处，讲述20世纪50年代青年人的爱情故事。主人公刘夏是一个步入社会不久的青年人，他在革命工作中邂逅了爱情，但又因为种种原因无法让爱情开花结果。小说着力表现了一代人的爱情观、人生观和价值信仰，刘夏成为特定时代青年的一个典型代表。尤为值得一提的是，这部作品与其代表作《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形成了巧妙的呼应，将其被压抑着的爱情叙事充分展开，敞开了一代人的情感世界。两部作品互为镜像、互相照耀，是一部兼具当代性与历史性意义的重要文本。

　　小小说因为篇幅的局限性，往往不以塑造人物为特长，但韩东的小小说《见过鲁迅的人》在有限的篇幅内塑造了一个鲜活生动的现代知识分子形象。主人公顾旦子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既有一定的道德自律性，又充满对自我解放的渴望。他的两次婚姻和他在戒烟过程中的徘徊、纠结，从一个特殊视角透视出现代知识分子复杂而矛盾的内心世界。

　　2022年的小说创作中，作家们普遍重视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使人物与时代环境之间形成呼应。同时也注重对人物精神多面性、复杂性的呈现，使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更加立体、丰满，具有更为多元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

　　在“怎么写”上勇于尝试和探索

　　小说创作包含着“写什么”与“怎么写”两个重要面向。新时期以来，经历了先锋小说洗礼的当代作家，普遍树立了注重“怎么写”的自觉意识。在2022年的小说创作中，作家们不仅在“写什么”和塑造人物形象上体现出创新求变的努力，在“怎么写”上更是有着令人眼前一亮的尝试。作家们普遍展示出了对锐意创新叙事方式的自觉追求，在接续文学传统、吸纳古典文学经验的基础上，努力开拓新的叙事方式，贡献了新的叙事经验。

　　革命历史题材小说是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向度，形成了绵长而深厚的叙事传统，但革命历史叙事往往因为与大历史的紧密关系，受限于诸多的历史规定性，一定程度上存在审美性和艺术性的不足。本年度位列长篇小说榜单之首的孙甘露的《千里江山图》对革命历史题材叙事进行了创新尝试。这部小说熔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为一炉，以崭新的笔法完成了对革命历史的重述，将一段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的革命历史，讲述得惊心动魄又余味深长，兼具历史性与艺术性，成为这一题材写作的一个具有突破性意义的文本。

　　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岭记》则在叙事上体现了向古典文学致敬和从中汲取资源的努力。他以笔记小说的形式讲述秦岭故事，每篇故事短小精悍，各自独立成章，又都统摄在秦岭故事这个总主题之下，具有内在的整体性。这部小说在叙述上颇有古典小说的风韵，但在内涵上又不乏现代沉思，是一部既蕴含古典文学基因，又融入现代文学元素的富有探索性的优秀作品。

　　地方性叙事是近年来小说叙事的一个重要潮流。青年作家厚圃的长篇小说《拖神》将笔触探向一个地方和族群的历史，讲述了带有地方文化特征的族群史。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叙述方式，作品中人、鬼、神穿插闪回的多重视角，叙事与抒情交织变奏的语言风格，充满传奇性的故事，使作品形成了奇妙的叙事效果，体现了青年作家在叙事方式上的创新能力。

　　叙事方式既是一种“形式”，也是一种“内容”。探索并丰富小说表达方式既是当代作家的任务，也是推动当代小说不断前行的动力。2022年度的小说创作在叙事的语言、结构、视角等方面均不乏优秀之作，进行了许多富有成效的探索，这些经验为当代小说的未来发展提供了新的可能。

　　统而述之，2022年可谓是小说创作的一个丰年。王蒙、贾平凹、王安忆、孙甘露、迟子建、叶弥、潘向黎、徐则臣、付秀莹、孙频、厚圃、李司平等数代作家共同发力，整体上形成了一种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的气象。作家们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向着广阔的时代、深邃的历史、驳杂的人性不断开拓和掘进，敏锐深入时代、历史与人性的细部和底部，积极拓展表现空间，探索表达方式，努力以小说的方式呈现中国经验，讲好中国故事，展现中国精神。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在榜单之外，还有不少因为出版或发表时间靠近年末而遗漏在外的优秀作品，比如王跃文的《家山》、关仁山的《白洋淀上》、叶舟的《凉州十八拍》、乔叶的《宝水》、徐坤的《神圣婚姻》、魏微的《烟霞里》等长篇小说，在出版之后也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同样是2022年度小说创作具有代表性的重要文本。

　　《光明日报》（ 2023年01月29日 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