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文斌
老家把农历十月初一叫寒节。这一天,嫁出去的女儿要回娘家给逝去的先人缝寒衣。
印象中,每年的十月初一似乎都下着“地溜子”——不像雪,不像雨,是不紧不慢的雪星儿。那雪星儿像是有什么心事,沥沥拉拉地落着,落到了院子里,也是要化不化的样子。整个天地,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这一天,爹会早早地把炉火生着,等姐来。
姐一来,洗了手和脸就上炕。姐把娘早几天就洗净的两块头巾铺在毡上,然后把彩纸放在上面,开始画衣样,接着按衣样剪起来。先是祖太爷爷的,再是祖太奶奶的,接下来是太爷爷的、太奶奶的。
姐开始往剪好的衣里铺棉花了。娘到炕头看了看姐拿来的棉花:“真白啊,雪一样。”姐说:“就是,很难碰上这么暄白的棉花。”“你爷爷奶奶穿在身上不知该咋高兴呢。”娘说。
姐铺好棉花,盖上面子,和娘一起缝,只听得她们手里的针从彩纸上穿过时发出的不同于穿过布的清脆响声。我的眼前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脸,那是我没有见过的祖太爷爷、祖太奶奶、太爷爷、太奶奶。娘和姐缝得特别快,不一会儿,花花绿绿的彩色衣裳就冒出簸箕沿儿了,看着让人心里既温暖又踏实。娘说:“我就觉得你奶奶和外奶奶一直没有过世,还在这世上。”
娘让姐收拾炕上,她去厨房烙麻麸馍馍。
我不知道为啥要等到十月初一这天才吃麻麸馍馍。其实八月十五前麻就收了,爹用麻秆拧了好几把绳子,娘用爹拧的绳子纳了好几双鞋底,可是麻籽一直放着,昨天娘才把它炒了,在石磨上推成麻麸,今早拿它烙麻麸馍馍。
说是麻麸馍馍,其实是麻麸馅饼。这麻麸刚进锅时还乖乖地待在面皮里,一烙就出油了,让人觉得不是面皮包着麻麸,而是油包着麻麸。
天黑时,在外面忙的爹和哥回来了,娘和姐已经把麻麸馍馍端上了炕桌。爹洗了手,和娘一起上炕坐下,我们姐弟三人也围着坐了。我的目光在大家的脸上扫了扫,觉得十月初一的味道全到了。
十月初一吃饭要供的。一家人闭着眼睛,先请天地君亲师享用美味,然后才动手。但哪里动得了手,麻麸馍馍油汪得手不敢往上面放。娘早就料到了,在每人面前放了一个小碟儿,爹用筷子给大家往碟里夹。一吃,我才知道,说是麻麸馅,其实里头大多是萝卜丝儿,但这已经很香了。
十月初一的味道,原来是麻麸馍馍的味道。
一家人静静地吃着,没有谁说话。我更是千品万尝,专注于每一次咀嚼,因为我知道这麻麸馍馍一年里只能在十月初一吃一次,如果因为走神而没能好好咂摸,就太可惜了。
天黑尽时,一家人开始到村头送寒衣。此时,四面山坡上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爹找了一块净地,跪了下来,在面前的地上画了一个圈儿,把寒衣放在里面。爹把三炷香给哥,哥举着香十分恭敬地作了个揖,一炷给天,一炷给地,一炷给自家的先人。爹又把三张黄表纸给哥,擦一根火柴,黄表纸哗地着了起来。爹先拿过寒衣边角料,向哥手中的黄表纸引了火,然后将祖太爷爷的寒衣放大火上,然后是祖太奶奶的,然后是太爷爷的、太奶奶的……
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出现在我的脑海,我问:“怎么保证爷爷奶奶能收到这些寒衣呢?”爹看了我一眼,说:“当你觉得心上不冷时,你爷爷奶奶就收到了。”
好多年没有给先人送寒衣了,但每到这天,我都会想起爹的这句话,就觉得寒节其实是暖的。
《光明日报》( 2022年11月04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