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珍演员 “重生”在皮影剧院
王熙夫妇2008年创立龙在天皮影艺术剧院,培训袖珍演员近300人,剧院如今成为非遗皮影艺术园
故事的最初,只是一对外地夫妇想在北京创业。他们来自皮影世家,夫妻俩商量,皮影戏的香火不能断,便成立了一个皮影剧院。然而老派皮影戏的唱腔、方言难以适应现代人的审美,皮影戏不仅无人观看,学习者也寥寥无几,王熙夫妇一度陷入困局。机缘巧合下,他们将目光投至袖珍人这一特殊群体。
与侏儒症不同,李炟橙身体比例和谐,只是成年后个子也如幼童一般,除此之外与正常人无异。医学上普遍解释为,这是脑垂体激素水平分泌不足所致,这类群体也被称作“袖珍人”。
这个来自云南的姑娘在电视上看到袖珍人皮影剧院的时候,像一只迷路的羔羊,找到了羊群。她和很多袖珍人一样,选择背井离乡投奔王熙。
曾经他们难以躲避那些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经常有人指指点点,和别人说话也得仰视。李炟橙觉得,自己的自信和尊严都“跌到了尘埃里”。
而在剧院,一群袖珍人互帮互助,抱团取暖。最多的时候,王熙和丈夫同时养活着99位袖珍演员,几乎入不敷出,王熙坚持了下来,她只是“想让他们换种人生”。
就像一场赌局,王熙赌赢了,李炟橙也是。如今,千年皮影的传承,在这群袖珍人柔弱的肩膀上担了起来,而他们,也在皮影剧院获得了“重生”。
“如果咱们不管皮影,它一定失传了”
2006年,创办剧院时,王熙没有想到未来自己会与袖珍朋友结缘。
王熙彼时33岁,来自山东,生活在一个皮影戏之家。小时候她不知道“啥是皮影”,懵懂的印象里,爷爷手里有一些“纸片儿似的小人儿”,经常看到爷爷收拾这些老物件。
长大后,她知道了那是皮影,且面临失传。回想起小时候拿着皮影在太阳底下看的场景,王熙觉得,不该让这门艺术没落下去。
“如果咱们不管皮影,它一定失传了。”她决定和丈夫林中华一起创办一个皮影剧院。巧的是,在内蒙古赤峰长大的林中华也是个皮影爱好者。
2006年10月,夫妻二人在西二旗租了个三居室,请来几位老艺人住下。三居室被改造成了工作室,在这间房子里,他们制作皮影人物、设计皮影剧目,演出舞台都是自制的——王熙找来几大块布,用缝纫机把它们做在一起,就是个简易舞台。
筹备两个月,第一场表演就铩羽而归。12月的北京,老艺人站在寒风里敲锣打鼓地吸引观众,卖力表演,但新鲜劲儿过后,人群渐渐散了,“当时演的都是老戏,唱腔都是方言,越唱人越少。”
小区居民或许不是受众,王熙又把剧院搬到了前门大栅栏。她从河北、黑龙江、内蒙古等地请来了更多有经验的皮影戏艺人,把场地打造成了皮影博物馆,里面设立了专门的表演剧场。
但前来参观的人十分有限。每天表演完,老艺人从后台走出来,看着空空荡荡的观众席,心里大受挫折。他们告诉王熙夫妇,“不如找些年轻人,我们把新人培养出来就回老家了,大城市的生活也不适合我们。”
王熙夫妇开始从来参观的大学生中寻找感兴趣的人,“偶尔和几个人聊到皮影戏没人传承,他们听到后都很遗憾,便说自己可以试试看。”
现实终究还是打败了兴趣。由于没有演出,工资不高,这些大学生坚持不了几个月,王熙从老家找来的学历不高的年轻人也是如此,“他们看到身边的年轻人做美容美甲、电脑维修都能挣钱,但是在这儿却想不到皮影艺术未来会有什么出路。”王熙说。
皮影剧院与袖珍人结缘
转机发生在2008年初。王熙无意中看到一位名叫吴小莉的袖珍人的故事,第一次了解这个群体受人歧视、找不到工作的困境,就动了请袖珍人来演皮影戏的念头。
第一次见到袖珍人,王熙心里莫名地难过。当时她已为人母,自己的儿子3岁了,但和这些成年人比,只矮了几厘米。“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孩子一辈子长不高,父母该多么心疼。”
吴小莉带来了四位袖珍人,王熙的皮影剧院开始和袖珍人结缘。
自卑、内向,是王熙对大多数袖珍人的第一印象。王熙记得,刚来的四位袖珍人演员不爱说话,总低着头,回答问题声音也很小。
但他们踏实、认真、能吃苦,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只学习了三个月,就已经能够表演简单的皮影戏。
2008年8月,在前门大街的皮影艺术馆,袖珍人的儿童皮影剧《鹤与龟》赢得了满堂彩。也是在那个月,袖珍人演出皮影戏的消息受到了媒体关注,王熙夫妇也正式宣布北京龙在天皮影艺术剧院成立。
谢幕的时候,台下掌声不断,台上却迟迟不见演员出来。王熙在后台看到,几名袖珍演员满脸通红,低着头。他们告诉王熙,长久以来受尽歧视和白眼,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自己的“缺陷”,需要勇气。
果然,他们收到了一些探究的目光,被上下打量,“竟然18岁了,为什么看上去这么小?”袖珍演员的头越来越低。
王熙预料到了这一幕,她告诉观众,皮影艺术没人传承,年轻人不愿意来,只有这些袖珍演员愿意来演皮影戏,他们虽然个子小,但他们已经接过了皮影传承的重任。
掌声越来越响,袖珍演员们渐渐敢抬头看看台下,他们发现观众只是不带恶意的好奇,放松地笑了起来,台上台下有了互动。
回到后台,他们还在叽叽喳喳讨论着这一幕,有人跟王熙说,“刚才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做人的尊严。”
袖珍演员在剧院里找到自己
2009年初,李炟橙从电视上看到袖珍人皮影戏后,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组织。只考虑了几天,她辞掉老家的文秘工作,坐了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来到北京,投奔王熙。
腿因为一直坐火车肿了,身上的薄外套被刺骨的寒风穿透,吹了个透心凉,但在踏入剧院大门的那一刻,李炟橙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在。身边都是一群和自己一样的袖珍演员,有人替她扛包,有人给她指路,“没有奇怪的眼光,反而是个很温馨的环境,让我觉得心里挺暖的。”
面试过程很顺利,李炟橙喜欢表演,从小唱山歌,音色还不错。当晚,她就被安排到了剧院提供的集体宿舍中,“还记得当时有个东北小姑娘特别热情,让我睡她的床,我心里面就更暖了,觉得大家真的是互帮互助,抱团取暖。”
训练枯燥又辛苦,李炟橙却从来没想过放弃。王熙总能看到袖珍演员身上不服输的一面。每天晚饭后是加练时间,所有袖珍演员都主动到剧场练习掰杆和唱腔,而李炟橙则会在集体加练两小时后再延长半小时。
“掰杆”指的是用双手操控连接皮影的木杆,左手拿一根,右手拿两根,通过手指的转动,让木杆可以旋转到不同的角度,这是皮影戏的基本功。这对于袖珍人而言很难,刚学习皮影时,王熙发现袖珍人的手比较小,便将木杆换成了筷子,方便他们操作。
同时,王熙还针对他们的身高问题,为他们搭建了专门的戏台。正常的戏台高75厘米至80厘米,袖珍演员演皮影戏时双臂要高高举起很不方便。王熙便重新做戏台,将高度控制在65厘米至70厘米之间。
杆掰多了,手指关节处不免磨出水泡。有时掰着掰着,泡磨破了,血便顺着伤口浸到了杆上。李炟橙只是停下来吹吹伤口甩甩手,继续练习。这样出泡、磨破、愈合、再出泡,反复几次,直到磨出老茧。
为了让皮影人物表现得更自然,李炟橙会留意观察周围人的动作与神态,走路时也会模仿皮影人物的动作,“有时候我会去观察捡垃圾的老太太,看她都是弓着背的,捡东西的时候手脚如何配合,印在脑子里一遍遍地琢磨。演皮影时皮影人物怎么动我就怎么动。”
不到两个月,李炟橙便能登台演出了,与剧院签下了合同,开启新生活。在她前半段的人生中,异样的眼光和压抑的情绪一直伴随着她。“很多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我都像被束缚一样,没法做。”连周围人小心翼翼的照顾也会成为一种负担,“我觉得自己除了个子矮了些,跟正常人没两样,但这种刻意为之的照顾,在时刻提醒我,我和别人不一样。”
剧院的生活冲散了她的孤独感,李炟橙有了好朋友,越来越开朗爱笑,她觉得自己宛若“重生”。
袖珍人承载起千年文化的传承
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不止李炟橙。
张展(化名)在电视上看到剧院的报道后,跟家人说,他一定要来。姐姐不放心,陪张展来北京面试,她告诉王熙,弟弟从小学习成绩优异,但由于身高只有1米2左右,被周围人歧视,高中毕业就辍学了,天天在家呆着也不爱说话,看上去闷闷不乐的,请求王熙多多照顾。
但王熙看到的是,张展主动和袖珍演员一起聊天说笑,姐姐说,她在弟弟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容,他的眼里有光了。
“在这里,我就像是一只羊找到了羊群一般。”不止一位袖珍演员和王熙说过相同的话。王熙觉得,皮影戏带给他们最多的,是自信。“只有认识自己,并且勇敢地面对自己,这才是一种成长。”
尊重是自己赢来的。
受困于身体条件,袖珍演员们很难搬得动装道具用的航空箱、行李箱,那就像“蚂蚁搬家”一样,你拿个插线板、我捧个火灯,一点一点地将道具从大巴车运到表演场地里。
有些第一次接触袖珍演员的场地负责人瞧不上他们,觉得这群平均身高不超过1.4米的演员搬道具都这么费劲,能演出来什么样的节目?于是就坐在那儿,看着袖珍演员们布置演出场地。
但很快,袖珍演员们便用一场专业的皮影表演令大家心服口服。演出结束后,现场工作人员的态度变了,争着帮他们抬道具,期待着他们下次再来。“这个时候,袖珍演员们充满了成就感,我也是。”王熙说。
截至目前,龙在天皮影艺术剧院先后培训的袖珍演员近300人。袖珍人小小的肩膀,承载起了千年文化的传承。他们不仅在这里找到了工作,有了热爱的事业,很多人还找到了终身的伴侣,在王熙夫妇的撮合下,已有22对袖珍演员结为连理。
如今,剧院已经搬到了海淀区上庄镇一处近50亩的大院里,成为了一处非遗皮影艺术园,它如今也是北京社会实践大课堂资源单位,每个月都有学生来到这里学习皮影知识,了解皮影艺术。
每天,在这处幽静的大院中,都会有悠扬的皮影唱腔传出。(新京报 记者 慕宏举) 【编辑:孙静波】